外企的江湖水也深

作者: 刘韧 | 日期: 2018-07-08

Oracle时期的冯星君


本文写于2000年。



上午九时,北京,航天长城大厦,大卡车堵在大厦门口,一队人马冲上冯星君办公室,对冯星君说:“你们都放下东西,百灵达公司已经被CA收购了,这里全部是CA的资产,你们马上收拾东西走人!”


冯星君说:“不对吧,你们只算收购了七成,这个公司还有三成是属于我的。你们有没有搞清楚?!”


“这些你去跟CA说。”


“你们就是CA!你们谁都不能进这个房子,你们先到会议室等着。”冯星君向他们说完,一闪身,早就准备好的保镖将他们请进了会议室,会议室的门跟着就被锁上了。


冯星君坐定,开始在电话里和CA谈。冯星君反复强调:“东西不能搬,人不能碰,必须先解决我的30%百灵达股份问题。”这个电话持续了好几个小时,之后,会议室的门开了,里面的人开着卡车走了。


1999年,冯星君一听到CA用36亿美元在全球收购百灵达的消息,就知道坏了,“这个公司特别绝,他收购哪个公司都一样——基本上只要销售和技术人员,其他一律不要。”冯星君试着去和CA接触,对方不理,冯星君正郁闷着,不知如何是好,突然得到消息说,CA接收百灵达新加坡公司时,大铁链一锁,两个保安往大门口一站,需要的人到CA报到,不请的人立即赔钱让走人。冯星君吓了一跳,连忙拨电话请保镖。


第二天,“他们果然来了。”冯说,“特别难看,搞的大厦以为我们欠人家很多钱,来没收这个公司的样子。”


大卡车走了,律师来了。谈来谈去的,拖了很久,那段时间百灵达基本上不做生意,就守在那里发薪水,百灵达的钱耗得很惨。




赚够500万美元走人



冯星君在百达灵的30%股份是一种特殊的安排。1997年,冯星君在Oracle中国公司董事总经理的位置上很伤心,对冯星君“垂涎已久”的百灵达感觉机会来了,但他们知道以冯星君的身份不会替百灵达这样的公司干,所以,他们就想了一个很好的方案吸引冯星君。


这个方案是:百灵达投250万美元,冯星君投几十万美元,成立百灵达中国公司,百灵达占70%股份,冯星君占30%股份。冯星君将营业额做到2000万美元时,可以将手中的30%股份兑现成500万美元现金,这之后,由冯星君自己决定去留。冯星君清楚,美国公司不可能允许他长期持有百灵达的股份,而他自己也想以最快的速度达到2000万美元的目标,兑现500万美元走人。


第一年,冯星君业绩不错,第二年,业绩增长惊人,两年加在一起营业额已经达到1000多万美元,正当冯星君思量着再有一年或是一年半完成目标的时候,CA在全球收购了百灵达。


百灵达和冯星君之间的协议是一个方程式,如果营业额做到2000万美元,方程式右边就会得出500万美元,如果冯星君中途退出,冯星君所得的钱会不成比例的低。设立这个方程式当初是为限制冯星君中途退出,最后却伤到了并不想中途退出的冯星君。


CA最后赔了冯星君100万美元,减掉当初投资的成本,冯星君最后拿到手的只有五六十万美元。


冯星君此刻没有办法不同意就和CA按这个方程式结算。“我怎么和他打官司啊,CA有的是钱,有的是律师,以我的财力和他耗不是等于要破产?所以,就算了,拿点钱走了。”





失掉另外一个500万美元



冯星君丢失过两次赚到500万美元退休的机会,另外一次是他离开Oracle的时候,他一气之下将自己手中的7万股Oracle股票全卖掉了,他卖的时候每股28美元,隔了几个月,Oracle股票一路疯涨,一直涨到110美元。


冯星君当初如此激动地抛股票,是因为Oracle总裁埃里森两次来北京都让冯星君倍感屈辱,这也是他最终离开Oracle的直接原因。


1997年1月27日,埃里森乘专机飞临北京,冯星君通过关系安排国宾车队去接,国宾车队的车一直开到跑道上,一大队车闪着灯很威风。


机舱门开了,但人总是不出来,等了20分钟,从飞机上跳下来一个穿防弹衣的黑人保镖,他对迎接的车队说:“所有的车门全部打开,我要检查有没有炸弹。”一边是美国来的大老板,一边是同样惹不起的国宾车队,冯星君太难受了,他忍了。


第二天,埃里森要到长城拍推广网络计算机的电视片,事前吩咐冯星君找了20个小学生参与拍摄。约好早上8点,直到9点,埃里森都不起床。当天零下20多度,大巴没有暖气。冯星君去求埃里森:“那些小孩要冻死了。”冯星君眼泪都快流出来了,埃里森才勉强答应启程。


去了没多久,埃里森让副手打回电话给冯星君说:“埃里森挺喜欢长城,玩得挺高兴,中午就不回来了,你取消下午3点跟李鹏的会面吧。”


冯星君差点晕过去。冯星君回答:“你侮辱我无所谓,我脸皮厚点,但是,下午的会面不是开玩笑的,如果我2点钟看不见埃里森,我辞职,我要走了,这个责任我担不起。”


那边一听怕了,埃里森一行匆匆赶回人民大会堂,那个黑人保镖还要跟着进去,说要保护老板,吵闹得不可开交。这天,冯星君知道自己在Oracle干不下去了。


同样的难受,在1995年还有一次。那次,埃里森要去游故宫和天坛。冯星君照例安排国宾车队,也通知了当地的交警。结果到10点钟,埃里森还不起床。交警那边电话来催,冯星君急得一头汗,而这边一点办法没有。“他有个嗜好,他喜欢人等,越多人等他,他越不出现。”


离开北京,埃里森去台湾。两天后,台湾报纸报道说,2000人在等埃里森,他就是不出来。“你知道他在干什么?他在看美国橄榄球比赛。台湾同事也是求啊求,结果他还发脾气,半夜坐自己的飞机走掉了。他下一站是去泰国,还约了泰王,我都不知道当地同事最后怎么收场。”





越 野



从北京到青海,从青海到华东,从华东到东北,冯星君和夫人开着改装过的三菱越野车一路狂奔,用以排解百灵达的郁闷。他们自带干粮,开到哪里,就睡在哪里。反正没事做,先玩一年再说;反正也不是没钱,管他呢;虽然有点钱,但也不是什么大富翁;反正有与没有都无所谓,就在冯星君用自己最喜欢的越野代替思考的时候,他的手机响了。


是IBM打来的。IBM的Tivoli和百灵达是死对头,冯星君到百灵达短短两年,这个市场就没IBM Tivoli什么事了。


既然冯星君离开了百灵达,何不利用他去打CA的百灵达。IBM开出的条件很诱人:IBM出产品出钱,支持冯星君创业办软博公司,中、港、台一起上。冯星君将这个条件和中、港、台原来做百灵达的同仁一说,大家都觉得很划算,打CA也很解气,愿意一起干。


一本厚厚的协议,冯星君签了,交给IBM签,但协议一到IBM那里,就一去无影踪。


冯星君追,对方说:“我们公司大,在世界转一圈要批很久,反正给了你们钱就干呗。”冯星君一想也对,反正钱都到手了,那就干呗。


没想到,一干就出了问题。冯星君开张两个星期就拿到一个大单,交易的时候,IBM请冯星君付现金,冯星君说:“协议规定有60天付款期。”财务说:“拿协议来看。”冯星君说:“协议还在你们那边。”财务说:“那就先付现金。”冯星君说:“现金交易哪个代理付得起。”财务说:“那不归我管。”


冯星君被迫付了20万美元现金以后,发觉自己没办法再做下去,“IBM给我的40万美元,我一下子还给了他们一半,而客户那边,我起码半年后才能拿到钱。”台湾那边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,不断地交涉,也没有结果。


冯星君和一个客户很熟,前去拜访称自己是IBM出资的公司,客户看过产品后,很感兴趣。没成想,冯星君回到办公室就接到这个客户打来的电话:“刚才IBM的人和我们招呼过了,说你们不能碰这个项目。”


“IBM的结构是这样的,基本上以客户销售为中心,这帮人全部是IBM训练出来的,叫‘白手’,是百分百的IBM‘死党’,半途请进来的叫‘黑手’,‘黑手’是围绕着‘白手’做事情,跟我们差不多。‘白手’控制着客户,‘白手’说了算,所以,他一打进来,我还干什么?什么也干不了啊。”


8个月后,冯星君撤退。“这是个无底洞,再干下去肯定给这头大笨象踩死。”


冯星君不干了,IBM给的40万美元全花光了,自己的钱也贴进去不少。冯星君将公司半卖半送地给了亿阳科技。后来,冯星君再听到谁说和IBM合作,他就恨不得两棍子把他打出去。





动手Sybase



冯星君又去越野,这次他准备花一年时间环游中国。车开到神农架,才玩了两个月,王一义的电话追到了神农架,王一义是冯星君在Oracle的老领导。王一义:“我进了Sybase。”冯星君:“我知道你进了Sybase。”王一义诧异:“你怎么知道?”冯星君:“Sybase总裁程守宗每年来中国一趟都来找我。”王一义:“那你为什么不来Sybase?”冯星君:“他是CEO,我是一个国家的小经理,中间隔着几层鬼佬,有什么他也罩不住我,所以,这几年也没有点头。”王一义:“现在整个亚太区都是我负责,现在,你可以过来了。”


2000年5月9日,冯星君开着越野车从神农架回到了北京,连薪水都没有谈,5月10日就到Sybase上班了。


一上班,冯星君感到了没有想到的累,“早想到,起码叫Sybase加一倍薪水。”“这个公司比国企还乱,上班没有人管,下班没有人管,销售都在做自己的生意。”


冯星君有点害怕,因为他过去经营都是从头开始,很少半途接手一个公司,现在他要像一个外科医生那样动手术。“公司做一笔生意请一位高干子弟,谁都不能得罪,没法弄。财务根本不把总经理放在眼内,人事部的规矩更多。”“市场方面,全国9个Office,把中国分割成9块,谁也不管中央,造成全国性的大单基本上不做,都挤在区域市场和代理抢生意,得罪代理。”


冯星君上班第一件事情是大扫除。“地毯脏得白袜子一踩变成黑袜子,所有的东西一塌糊涂,到处乱放,机密文件到处都能找到。”


很多人知道冯星君强硬,劝他慢慢来,冯星君也想将问题放一段时间,希望看到改善。但是,“很多销售一个星期看到他10分钟就不错了,很多人在外面开公司。”冯星君实在忍不住,将销售部干掉了90%,只剩下几个人。“我在外面重新拉了一帮人进来,有新的,有原来的老部下,还有竞争对手那边过来的。”然后,冯星君将全国9个Office散掉了4个,“如果愿意调到北京或者其他办事处,自由选择我给补贴;如果不愿意,赔钱走人。”然后,冯星君纵向设立金融、电信、政府/国防/制造业、能源/交通4个直统的大行业体系;横向设立数据仓库、Mobile、EP和用户支持中心(Call center)4个技术部门。4个行业组和4个技术部门纵横配合,以保证每做一个单子,都有懂得数据库和懂得行业的人参与。


冯星君接手Sybase 15个月后,Sybase中国营业额已经翻了一倍多。


作者:你动手怎么这样狠?


冯星君:很多老板为了安安稳稳,经常玩很多手段,搞得人事争斗非常复杂。两个人一斗,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损失,损失的是公司。大家都不是小孩子,小孩子打完架明天就可以和好,民工也可以今天打完架明天和好,知识分子永远都做不到,要斗一辈子,斗到一个死掉为止。我遇到这种情形,要么两个人都炒掉,要么炒掉一个,我不能让公司受损失,我不能让自己难受。


作者:这样你不怕没心腹?


冯星君:我对底下人都挺好,对好的雇员特别好,对不好的人当然手快一点啦。所以,留在Sybase的人99%都特别服我。我来Sybase,Oracle一些老同事跟了过来,以前做百灵达的人跟了过来,竞争对手的人也有过来的,比如我们的技术总监是从Informix过来的。


作者:你这种性格怎么在外企长期混?


冯星君:人生是一个过程,年轻的时候不忍就活不下去,那时候,必须树立一个和别人合作的环境,必须忍耐学习经验和适应环境的过程。但是,到了现在这个时候,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,可以快意恩仇了。





我已经没资格创业了



1998年,冯星君做百灵达的时候说,“这是为美国人做的最后一个公司,不成,一定自己创业。”但是,经过软博短暂的8个月创业失败,冯星君从此不言创业。


“我已经没有资格创业了。第一,我年纪有点大了,没那个冲劲了,精力上也不允许;第二,我现在虽然也存了点钱,但我不敢再拿这些钱去赌,赌输了,我拿什么养老?第三,好像也没这个必要,我现在存的钱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也够了,没有必要再去赌那么大的风险;第四,Sybase我能够干好,我相信Sybase没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,我做Sybase也很开心,觉得是自己在做事情。”冯星君想用这四个理由说服自己,但他心里清楚给别人打工的难受,所以,他特别挑老板。“我可以不管公司大小,公司又不是我的,只要收入满意,干得愉快,我管他什么公司啊。干外企都是干几年就走,生意一不好就被炒,基本上没什么区别。所以,我才不管他什么公司,但是,我挑老板,要不然自己太难受。”


到2005年,冯星君55岁的时候,他准备抽身而退。“再不走会自取其辱,中国现在人才发展太快,以前外企总经理都是从港台请的,现在基本上都是本地的,再过几年,本地人才将会全面取代外面来的,那时,我还要卡在这个位置干嘛?”


来源:《知识英雄2.0》

作者:刘韧

来源: 刘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