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韧听余华大师指教全文实录

作者: 刘韧 | 日期: 2018-08-23


刘韧听余华大师指教全文实录

  

刘韧:你的写作营养是从别的行业和生活经历中来?

  

余华:对,我觉得各方面都有,看书,比如和陈年这样人接触,问他一下卓越网信息,因为我和卓越网的关系是渊源流长,后来我发现,反正他去一个地方我就和那个地方关系密切。自从他离开《图书商报》,我就和它没关系,后来他离开卓越网,我也就和卓越网没关系了。此外还有各行各业的朋友很重要,文学界的朋友反倒不多。写作时期的电话对我这样的作家很重要,因为我生活在今天的中国,今天的中国真是一日千里,别说95年的时候我们会想象出中国现在是这样,甚至2000年的时候都难以想象中国是这样的。所以我可以设想一下,再过五年,十年以后中国社会是什么样,我们很难去预测的,所以我认为写作就是把你这个时间内最真实的、你认为最关心的感受给它写出来。自然你的写作肯定会变化,这样也会带来一些风险,这就是那些畅销书作家他们有一个特点,他们的风格是绝对不能变的。因为他们的风格一变起码是失去一半以上的读者,可能他们第一本书失去一半以上,第二本书就全没有了,所以金庸这样只能永远写武侠,琼瑶永远只能写爱情。像我这样的作家,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,你说我不是畅销书作家,书还卖得不错。但我不认为我是畅销书作家,所以我的写作常有变化,一变化就带来很多争议。比如说我写的《兄弟》,许多人都说,其实这只是《兄弟》上部,下部还没出来呢,就这样已经很多人表示不满,但也有很多人说很好。就是存在这种争议,不过我认为这也很正常,因为当年《活着》和《许三观卖血记》出来就争议很大。我原来是个先锋派的作家,现在转成这样,他们不习惯,肯定要有个习惯的过程。但是我相信,只要是好东西,过了很多年后,他们又习惯你的。他们习惯你这种风格的东西,当你再用另种风格写,他们又有一个习惯的过程。这个我觉得很正常,需要时间来解决,而且不是半年,一年的时间来解决,需要很长的时间大家达成一种共识。

  

刘韧:有一个问题,你是认为自己的文学水平变得越来越好,变得越来越高?比如说不再像《活着》《四月三日事件》,比原来的好,还是不能比?

  

余华:公正的说,我觉得是不能比,因为那是我20多岁写的小说,比如《四月三日事件》、《河边的错误》,《活着》、《许三观卖血记》这样小说是我30多岁写的,而《兄弟》是我40多岁写的,所以我觉得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,我觉得写作能力会变得越来越强,叙述的能力变得越来越强了,比如现在让我重新回去写《四月三日事件》、《河边的错误》我完全可以写,但我不愿去写,我回过头来,可以去写《活着》、《许三观卖血记》、《细雨中的呼喊》,我也可以去写,我也不愿意去写。但在那两个时代,我是写不了《兄弟》的,反过来说,在写《河边的错误》的时候我是写不了《活着》的。所以说通过这一点比较来看,我的叙述能力再增加了。

  

刘韧:就是你写作变得越来越自信了?

  

余华:同样的一个细节,更准确的是一个细部,我可以根据叙述的需要,我可以给它充分的表达出来,而过去我只能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。我没有能力把它表达得更好,其实在写《细雨中呼喊》的时候,我的表达能力已经增强了,《活着》和《许三观卖血记》都是一个延续。你看《四月三日事件》、《河边的错误》里面的任务就像一个符号一样,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物,但到了《活着》就开始有血有肉,到现在呢,我感觉想要什么有什么。这只是我自己衡量我自己,我也不能说《活着》比80年的小说好,也不能说现在的比原来的好。但我愿意跟媒体说,我这部《兄弟》比我原来三部小说都要厚重,下部还没出来。上部大约有18万字,下部有30万字左右,大家现在看到的只不过是三分之一多一点而已。

  

刘韧:你觉得你的能力就是对细部的把握的能力强?

  

余华:这是我觉得衡量一个伟大作家的标记,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《罪与罚》,那么厚的一本书,大约有五六十万字,大约写有10万字的时候,就是写一个人杀了人以后,一个人内心的变化,写得动荡不安的变化,后面花了40万字写他杀人以后的变化,而且写得那么引人入胜。当时读完感觉这个作家真是太厉害了,一般我写一个人去杀人,可能几千字就完了,杀完人以后,那个人心里变化没办法处理了。但他给你40多万字来,问题是他还不是废话,他还是在吸引你读下去,而且是一口气把它读完。还有包括司汤达的《红与黑》里面有一章写于连勾引贵妇人的时候,他第一次大胆的行动时候,是他们在那个庄园外边的草皮上有一张桌子,于连作为妇人的孩子的家庭教师去的,伯爵也坐在桌子上,孩子也在。就在这四个人坐在那时候,他就选择这个时机勾引妇人,通过脚在桌子底下。整个这一段有好几千字,写的是惊心动魄。给我的感觉就像滑铁卢战争一样,把勾引人写成这样,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叙述能力。

  

刘韧:你觉得茨威格这方面的能力强吗?

  

余华:我觉得茨威格他是这样,他能力非常强,我以前读小说的时候认为茨威格是小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,可惜的是茨威格一直没有写过巨著,后来我想是因为他没有力量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撑得那么长,但他也写得很激动人心,他很紧张的在那写,但他也就撑个中篇小说的篇幅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撑个大长篇,五六十万字以上的。所以说茨威格是小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。

  

刘韧:你觉得作家比的就是这个?

  

余华:到最后就是比的这个。

  

刘韧:我是把你列为中国继鲁迅以后最伟大的作家,我对每个人都这么说。我觉得你有一个很重要的能力,很多作家小说都是靠题材写的,如果金庸他不写武侠,琼瑶不写爱情,她们没法写。其实你小说里的关于性,就像捷克的昆德拉一样,他不写性大家觉得没什么了。你不是靠这些吸引读者,你靠哪些?你看阿来的小说《尘埃落定》里面充满这种东西。其实看《活着》这些小说非常干净,你靠什么吸引住?到了《许三观卖血记》就更干净了。你是如何看这些描写在文学中的作用?

  

余华:我也是很欣赏文学作品中出现性描写的,但是要有一个标准,它的标准就是让我感觉到它是一种健康的性描写,不能是肮脏的,你会看了不舒服。比如你看那个劳伦斯的就是很健康的,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一篇小文章,他就写他对性的理解,我就明白这个作家为什么一辈子都写性,就是他对性的理解有很独到的地方。比如说为什么一个女人18到20岁的时候我每年说她美,其实她长得并不是特别美,但是我们认为她美,因为她的脸上洋溢着性。她不是什么青春啊,就是洋溢着性。当她七八十岁的时候,我们为什么说她丑,因为性在她的脸上消失了。对劳伦斯来说,性就是美,所以他这种性描写,读起来也是很愉快的。

  

刘韧:但是我记得你在做先锋派作家的时候,你还有些这种东西,但是后来越来越少了。

  

余华:后来主要是因为这样写法少起来了,并不是我不去写,主要是我认为《活着》里面不需要,《许三观卖血记》也不需要,但是我在《兄弟》下部有些段落需要我就会写,我在叙述中需要就去写,不需要就不写了。

  

刘韧: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招揽读者的卖点?

  

余华:不去考虑这个问题,根据我的经验,市场这个东西很明白的,市场有自己的规则在那边,我们的行为只不过是是否契合。你不能超前,也不可以滞后,你要刚好和它碰上,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成功。市场千变万化,我知道有人想走畅销书作家路数,结果他的书还没有以前卖得好。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来说,和做一个公司一样,大方向看好别的就不要去考虑,就认真做好每一次工作。总有机会让你获得市场上某种承认的。我有一个体会,当你想写一本在市场上卖得很好的书,结果这书卖不出去;当你什么都不想,只想把这本书写好,很可能这本书卖得很好。投机是不行的,你说巴菲特是投机商吗?根本就不是,像索罗斯这样的人他思维里面完全投机资本思维,但是他是对大局把握好,而不是捞一把就走那种人,他是在这条路上走到死的人,所以他不能算真正的投机商。投机商后来都被淘汰掉了。

  

刘韧:刚才你说你都是从生活中学的,还有书本中。比如历史哲学书,一般哲学上看什么书,向谁学?

  

余华:哲学上,我年轻的时候努力想看,可是我看不进去;现在读进去了,我又不相信他们那一套了,因为他们对我没有用,为什么呢?因为我觉得他们的思维方式对我写小说是有害的,他们的思维方式太逻辑化,我的思维方式需要更形象的更加情感的。

  

刘韧:那么尼采呢?

  

余华:尼采作为哲学家我感觉奇怪,尼采是个例外,就像把蒙恬也作为哲学家,我不把他们当作哲学家。真正的哲学家在我心目中像康德和黑格尔这样的,读他们的书真得很累。还不如去读亚历士多德呢,他的书还好读。在我心目中蒙恬和尼采都是作家,我觉得他们都不是哲学家,他们的思想是通过更为形象的方式表达出来。尼采是一个非常偏激的作家,而蒙恬是一个很宽容的作家,他们的性格也是很明确的。我觉得这两位不是哲学家,就像《圣经》我才不会把他当作宗教的书来看,《圣经》对我来说就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。

  

刘韧:你觉得你从尼采那学到什么东西?

  

余华:学不到,听德国朋友说他的德语和海涅一样,登峰造极,就是那个歌德都不能和他们比。他的德语水平让读者读着就忘了内容的那种人,他自己也认为只有他自己和海涅写的是德语,其他都不是德语。尼采他有点莎士比亚的味道,他的行文非常夸张,而且他的夸张和莎士比亚的夸张又不一样,他的夸张停留在思辨上的夸张,莎士比亚是停留在情感上的夸张,所以莎士比亚的台词虽然是夸张,但你还会被震撼,感觉不是夸张了。有一部戏,有个大臣被皇帝贬到一个荒岛上,是被奸臣陷害的,那个皇帝误会他了,把最忠于他的人贬到荒岛上。后来皇帝发现误会他的时候,又把他请回来,皇帝有个诏书召他。但有近十年光阴了,在荒岛上没吃没喝,他已经瞎了,历尽苦难,比鲁宾逊还苦。当皇帝的使臣把要他回去做首相的诏书看的时候,他就很平静的说了一句话,但这句话震撼人心:“哪怕上面每个字都是太阳,我也看不见了。”这是典型的莎士比亚式夸张,情感的夸张。一句话就把他的苦难全部表达出来了。尼采永远是思辨的夸张,尼采写文章特点,哲学家是比较圆滑的,尤其是《西方哲学史》的罗素典型的西方哲学家代表,圆滑。而尼采是西方哲学家里最天真的,最直率的一个人,怎么想怎么说,所以你要从哲学角度衡量尼采这个人,前后有许多毛病,不像康德和黑格尔建立的哲学体系就是严谨。他们越往后越圆滑,怕自己犯错误。尼采不管这一套,怎么想就怎么写。

  

刘韧:那你还从哪些地方汲取营养呢?

  

余华:太多了,我觉得音乐、生活给你的营养,尤其是今天的中国千变万化。还有就是读经典文学作品和其他经典作品。

  

刘韧:你认为经典是哪些呢?

  

余华:这太多了,而且我后来发现年龄越大,喜欢的作家越多,年轻的时候喜欢和自己写作风格比较近的作家,慢慢的变得宽容,就是变得越来越杂了。我是各方面的营养都吸收。

  

刘韧:生活方面的营养,你去采访吗?

  

余华:我不用作采访,我看电视就行了,新浪的社会新闻每天都可以看到好玩的。我最关注的是社会新闻、国际新闻、国内新闻,中间还看看体育新闻,财经新闻我也看一下,像顾雏军被抓的我也看。我感觉不超过三年,很多风云人物都要完蛋。像顾雏军这些人在中国特别多,为什么没出事?因为他们的资金链还没断。但按照目前国家的经济政策看,有些风云人物都要出事,今后三年内财经新闻还是值得看的。社会新闻永远是最好,因为国际和国内是高端的新闻,社会是底层新闻。前两天我看有些穷人是难以想象的贫穷,我在新浪上看到一个人50岁离异了,两个孩子归老婆管,他是浙江温岭的,到福建打工。他妈妈80多岁死了,死了以后要火化,在温岭火化要2000块钱,在福建打工的地方火化要1000块,为了节省这1000多块,他把他妈妈的尸体包好运到福建去,结果路上被人发现了,以为是他谋杀,你难以想象这是真事,感觉就是小说。为了省1000块钱,把他妈妈的尸体拉到最少100公里外去火化。这种新闻在新浪上几乎每天都有,还有矿难,前几天我看一篇新闻,一个小矿发生矿难,真假记者都去,蜂拥而至要封口费,一个小破煤矿,光封口费一个礼拜就要发出去20多万。然后在那边谈判,你们怎么这么多记者,上午走了5个下午又来了5个,当地的餐馆、旅馆特别盼着发生矿难,平时没人去,一发生矿难他们生意就好了。新浪上天天都是这些新闻。

  

刘韧:那就是说,你把这些素材变成小说。经过你一变就变成小说,那为什么大家愿意读这些小说而不是读这些新闻呢?

  

余华:我是这样,当你写到那时候,它就自然而然的启发你。《兄弟》出来的时候,见许多记者,二十多岁,多年轻。上半年在这边报社,下半年还不知道去哪呢。我们90年代的时候媒体还比较稳定的。《兄弟》上部出来有两章是在厕所里面偷窥女人屁股,他们认为这是灰色幽默,这不是灰色幽默,我们那时代就这样。

  

刘韧:你在《细雨中呼喊》中也有偷窥,一点点。

  

余华:有吗?我倒忘了,毕竟是14年前的小说了。我当时跟记者说,你们怎么就不相信过去那个时代的荒诞性呢?有些记者真是,我和他们说,你们五十年后告诉你孙子,告诉他们发生的佘祥林案子,他们也会认为是不真实的。但竟然有的记者不知道佘祥林案子,大部分都知道,但竟然有一部分这样的人。那个案子闹得很大很大的,网上是一浪一浪的炒作,同时把我们司法制度的黑暗暴露出来。我刚才说的为了省1000多块钱,把他妈妈的尸体运过去,还被警察抓了。他被人发现了,因为它腐烂了,结果以为是他谋杀的。这和卡夫卡的小说一样的感觉,你要隔了100年人家真的不相信你,但我们这个社会随时再发生这些事情,在社会的最底层能够看到这样类似的新闻,底层的那些人生活方式难以想象。

  

刘韧:你在小说中写苦难,这个苦难也是读者爱读的。

  

余华:我不知道,我感觉这样的写法吸引我,没法考虑读者。

  

刘韧:刚才你讲的例子都是社会最底层的苦难,无可奈何的,你觉得大众怎么看这些?

  

余华:以前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的书是没人读的,包括像《活着》、《许三观卖血记》这样的小说。后来我的书卖好了,至今还有很多人在怀疑这个数据的真实性。他那个小说,至今还有在网上写我的读者主要是我同龄和比我大的,他错了。我在中学里有很多读者,我每次签名时候有很多中学生。我昨天去天津图书大厦签售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一个高二的学生,他初二开始读;排在第三位是一个初二的,他说他初一的时候就开始读我的书了。然后呢我发现使他们的老师建议他们去读。

  

刘韧:我知道,但是你小说中哪些东西吸引到读者?

  

余华:这个我很难去分析,因为那是读者的反应。在原来卓越网的时候,《活着》卖得特别火,跟贴有800多,有上百页的跟贴。很可惜出了新版本,撤掉了很可惜没了。当当估计也快没了,你们的技术为什么就跟不过去?哪些我感觉到读者的反应基本上是感动,他们读了《活着》就是感动。

  

刘韧:你相信读小说就是为了扮演角色,读《红楼梦》就是为了扮演贾宝玉,一种角色扮演的理论吗?

  

余华:有这样一种潜在的可能性,首先个人的生活在丰富,但和世界比是狭窄的。其实文学作品是最无用的书,你读任何书都有用,你读文学作品就没有用。但它起到两种作用:第一,丰富个人的情感生活、想象力,最起码故事;第二,阅读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可以唤醒自己很多记忆和感受,这一点很重要。我过去读一些文学作品,一部文学作品的好坏对我来说,我在读他的时候,咦这个想法和我一样,我认为他是好的。

  


刘韧:你说在于连里面,我们不可能勾引别人,但可以在小说中扮演,达到精神的享受。

  

余华:科学家说,一个人一生中,就是爱因斯坦的大脑使用率刚超过5%,那我们也就是3%,因为当你大脑变得最成熟的时候,你的身体机能开始衰退了,你就不能再最好了,所以非常可惜。人的情感领域也一样,像西门庆也就像爱因斯坦的水平,达到5%,我们1%都不一定有。你看小布什那么风光,他也就3%,他也是吃这些饭长大的,整天处理这些破事,处理得好出来很风光。这次新奥尔良事件以后他又开始比较受压制了,他的生活其实是重复了,还有那么忙,他的生活是枯燥的。我觉得一个人的情感和欲望需要伸张时候,通过虚构的作品。其实是把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寄托在某个人身上,当你喜欢这个人的时候,你就希望他越来越好,不希望他坏。这也是好莱坞的电影和畅销书的一个原则。当他花很大的力气塑造一个很好的人的时候,把所有的观众和读者的喜爱都集中他身上时候,这个人肯定不会死,这个人肯定有个很好的结尾。只要他死了,这个片子的观众马少就少了。

  

刘韧:作为一个作家,他的乐趣是不是也是扮演的机会多?

  

余华:我觉得是,写的时候也来自于这个角色转移的快感。当我写到富贵的时候,我真喜欢富贵的时候我真喜欢富贵这个人。

  

刘韧:就感觉我是富贵?

  

余华:其实也不是,这是个复杂的地方,人的内心是非常宽广的。每个人在社会生活中和他的角色可能是他几千种一种。其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几千个人,这是完全有可能的。当他写小说的时候,把你没有扮演的人,其实也是你给写出来。我记得80年代雨果的一句话特别流行,“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,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,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内心。”我觉得是这样的,我通过写小说知道,包括我现在写的那个李光头,李光头那小子在下部里面是出神入化。上部还只是个序曲,下部才是他那个风光的开始。这个人物到了只要李光头出来,你就没有任何困难,就是进入到一种很好的境界了。李光头说什么话,干什么事肯定是他的。今天吃饭的时候,一个朋友的美国朋友不知道怎么看的,看完以后给他打个电话,说他的儿子就是李光头,他儿子才十岁念小学,每天就是上学的时候都要用她父母给他的零花钱买三大瓶可乐,超市很便宜。那么沉,十岁的孩子背到学校去,他的父母就不理解,还骂他,他就一声不吭,他也不说话。就是背到那去,天天背去,到了下午放学回来以后没有了。第二天一早又去超市。后来他父母发现他越来越有钱,他们三分之二时间在上学,三分之一之间在打棒球篮球,学校的饮料机一小杯就要2美金,他背着可乐坐在场边看人家打,当他们准备喝的时候,他说两美金卖给你。他的生意比谁都好,就是背不动再多的。到最后,在打球之前已经有人和他预约好了,他的意识就是在做期货了。他父母感觉这小子就是李光头。每天上学就挣4美金。

  

刘韧:我在问最后一组问题,因为我是写字的,写了十多年的字,我认为余华的文字是最好的,我怎么能提高我的文字能力?比如说我要养成哪些习惯?怎么学才能变的好点,我要写新闻,怎么从习惯上解决,每天都提高,我是愿意花时间的,有什么正确的道路提高文字的水平,我研究过你写的文字,一开始你的文字很长的后来越来越短了。一开始那种长的文字比较适合你先锋派的小说,有诗意,比较神秘。后来用短的句子可以更直接,就像每个子弹可以打中一样。你能有什么建议帮我的文字也能弄得好点,怎么把自己的语言进化到这个地步?

  

余华:你主要写哪类文章?

  

刘韧:人物传记。我最终的理想是写本《光荣与梦想》,我想写一本整个IT的红与黑,你说得很对,其实很多人都是一代枭雄而已,并不是凭着智慧良心和努力。我想写一个从1984年,到我封笔2030年的时候这一段的红与黑。这一帮人用各种各样的手段,我写的都是真实的。这个东西反映中国的转机。他们是怎样获得成功。你觉得我的文笔应该怎么样的?

  

余华:我感觉你面临两个问题,第一你的资料要特别准确,第二你有些必须写,但你的资料不是非常准确。当你资料非常准确的时候,你的句子肯定就是短句,因为我就是这样,但你把他夸张都可以。当你资料不是太准确的时候,你就用的是外交辞令,绕弯子的那种话。我也写过随笔,有时候凭记忆我要找出来的时候,我就振振有词。有的是记忆找不到,又不愿意去找,嫌太累了,那怎么办。就通过一种不太确定的语言方式,但表面上看很确定的,就很像外交辞令。

  

刘韧:让读者产生那种印象,但推敲的时候我又不负责任。

  

余华:这样带来什么好处呢,第一,就是你不能一本书全是资料准确的东西,往往资料越准确并不吸引人,反而是资料不太可靠的,有点捕风捉影的东西,84年到现在IT界的风云变化,往往是不太准确地那些地方,这个时候语言一定要圆的。

  

刘韧:还有个问题,我听了非常多的采访,我听的都是对话体,我在这本书中,把对话体变成故事体,别人会不会对这本书的真实性产生怀疑?

  

余华:不会产生怀疑的。

  

刘韧:但这个时候有个问题,你的对话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,我都能用不确定的语言搞定吗?

  

余华:可以用比较圆的语言解决,读者不会怀疑他的真实性。现在有很多的康熙乾隆的电视剧,真正的康熙乾隆反而不是这样的,现在反而就是假康熙乾隆是这样。他绝对可以接受的,连皇帝写成这样都可以接受。尤其是电视剧拍的皇帝,台湾的电视剧找不到那么大的房子,皇帝见大臣就像北京四合院一样大,我们老百姓也信。

  

刘韧:你认为比较长的句子比较适合圆,短的句子准确。

  

余华:你要是从侧面写的话,往往会句子长点;你要正面写往往很短。

  

刘韧:我看你的作品中用对话很少,你为什么不太喜欢对话?你怎么看待对话体?

  

余华:因为《活着》主要是讲述的,讲述中充满口语。《许三观卖血记》是几乎都是对话完成,还是需要,不同的题材不同处理,这个必须这样的。

  

刘韧:对话体可以大量使用吗?

  

余华:写小说是没问题。

  

刘韧:我读哪些书可以使我的文字更好点,除了读你的书之外。

  

余华:写人物的话,多看传记,茨威格的书多看。还有就是蒙恬的书也很好非常非常好。写《耶稣》传记的作者也很好。我觉得你想写这样一本书的话,多看人物传记。好传记太多了。传记里面先看自传,别人写的传记鱼目混珠。如果那人的质量很高,他的自传就会写得不错。

  

刘韧:茨威格的自传我看过。

  

余华:茨威格的自传写的肯定好,他是干这行的。也可以读其他人的传记。你可以看看我认为最好的文学史的书,《19世纪文学主流》,它有六本,它把整个19世纪欧洲的所有文学写进去,非常好看。他在写人的文学成就时候,同时写很多花边故事,把正史和野史全部结合起来。所以特别吸引人,一般的书都是教条主义,它写的是激动人心。还有一本书是马尔科姆写的《流放者归来》,那本书很不错。写海明威等人在巴黎,还没出名的时候,当时巴黎是世界的中心,纽约刚起步,纽约像上海一样属于冒险家乐园。它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靠花边来支撑的,但是中间又有严肃的东西。要不文学是没人看,谁去看你的谁作品几几年写的。

  

刘韧:你觉得思想境界对写作有哪些帮助?你怎么提高思想境界的?

  

余华:写的时候就提高了,不写是不太可能,写着写着就出来了。

  

刘韧:一个作家的同情弱者,人文关怀,一个作家的良心是不是很重要?

  

余华:我是比较同意这样的话的,任何一个人都是有良知的,那怕他杀了很多人,他也有良知,只是看他如何发现。写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发现了。但你要真是就这么写下去的话,我觉得你的公司就三个人,因为你越写心越软,你对员工就狠不起来了。尤其是写小说,让一个人变得越来越优柔寡断,你就对什么事情都要理解,等于你成幼儿园的阿姨了。所以作家为什么不能从政的一个原因就在这里,政治家知道取舍,甚至资本家也知道取舍,知道该退让,作家取舍不太懂,退让又不愿意。他还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委屈,所以写到最后这个作家几乎容集了人性的弱点。基本上知识分子都有这样的毛病,越好的知识分子这样的毛病越多。一时冲动,要么胆小如鼠什么事情都不去干,要么冲动什么事情都干。我记得80年代初的多少作家你开一个公司,我开一个公司。那时候我在海盐到省里开创作会议,整个会议都是在讨论怎么成立公司。公司的名字还没讨论出来他们就预测今年挣多少钱,第二年挣多少。然后呢一个下午都在讨论这个钱怎么分怎么花,那个饼还没画出来,就已经开始吃了,人家是画饼充饥,他是还没画就充饥了,这就是作家。文人做生意真正上成功的就金庸。他了不起,他的思维非常清晰,我和他不认识,但他的手下就是潘跃明,《明报》月刊的,三月份我去香港的时候,他来看说金庸做生意厉害。深圳的领导都请金庸吃饭,然后问他生意应该怎么做?金庸真是炉火纯青啊,只说了一句话:“别人都在抢的东西不要抢,别人不要的东西你要考虑。”我后来想起前几天,911的时候索罗斯也厉害,金庸和索罗斯都是大师了。911发生的第二天,美国的周一股市要开盘了,我和索罗斯在四川饭店附近的一个地方。我就问他你作为一个资本市场的投资者,你是如何看911的。他就不断出去打电话。他来中国的时候接受采访,他说我不怕赔钱,唯一害怕的就是不确定性。911就是不确定性,是你的整个预测之外发生的。这种不确定性越来越多。我就问他你面对这个911时怎么处理这个业务的,他回答非常简单,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,遇到这种事情就是离场,能离多少就离开多少,离场以后我再对这个事件多评估。当时我是不太很明白,因为当你在里面的时候,你是无法对这个市场做出准确的评估的,你只有成为局外人的时候。你才能做出准确的评估。当你潜在里面的时候,你就盼着能反弹呢。不惜一切的代价走,有充分的时间评估,什么时候我再进入。他们的思维跟金庸一样,越成熟越简单,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。美国一个编辑我和他一起吃饭,30多岁,他就跟我说,他是年轻的编辑,接触的也是年轻的作家,他们用的都是很大的词,都把他们删掉,而成熟的作家写的文章用的都是小词汇。用不着大词汇,干吗用崇高啊伟大之类的词汇。我现在明白,当我是个外行的时候,千万不要去请教一个内行,内行只会把自己弄糊涂了。

  

聊天散记

  

为什么别的作家只关注北京上海,而没有关注中国这个现实。中国的现实太丰富了,根据我的经验,做这个行业,行业内朋友超过5个就算多了。其他的行业的朋友超过50个都不算多,因为它是个互补,绝对是这样。知识分子有个特别明显,尼采和钱钟书特别讨厌知识分子。80年代的时候文化热,什么前面有个词,后面就跟个文化,当时有记者去采访钱钟书对文化的看法,钱钟书是比较老式的,书上还摆裁纸的刀,钱钟书是个老头了,他拿着刀说谁在我面前谈文化我就拿刀捅死他。他就愤怒到这一点,毛泽东是知识那么高,如此讨厌知识分子是有道理的,还有鲁迅极其讨厌知识分子。我发现知识分子的特点他们讨论的问题永远不是社会的根本问题,对他们来说他们的问题永远是世界上最大的问题,这就构成矛盾。当然知识分子中间还是有很好的一部分人的,首先要肯定,我看多很多资料,当日本人918以后打进来以后,打进卢沟桥。当时的社会各界,从社会最底层,学生最单纯起来了。国民党内部势力全起来了。他们把汪蒋胡在上海开一个会议,我认为当时蒋介石同意开会,是迫于党内全民对他的压力。这个时候只能团结了。当时最热闹的时候是知识分子都跑到上海,在报纸上抛头露脸,对三方会议题各种各样的建议。只要发生事件,知识分子总要抛头露面。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要么不出事,一出事害怕没有说话机会,就出来说话了。

  

刘韧:但是钱钟书最有名的小说还是知识分子小说《围城》啊。

  

余华:他也是讽刺。

  

刘韧:我觉得他还是内心喜欢方鸿渐的。

  

余华:那时候还是年轻的时候,等大了以后对问题的看法慢慢变。年轻的时候接触很多团体,认识很多朋友。

  

刘韧:我觉得他还喜欢方鸿渐,把方鸿渐写得很好。

  

余华:他里面写的知识分子不是整天谈文化的知识分子。他写的是混生活的小知识分子。那些小的知识分子还倒好,反正不会说什么。就那些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最讨厌。鲁迅也写知识分子,都是落难的知识分子,孔已己是典范。孔已己是旧知识分子落难的,还有一些知识分子《在酒楼上》都是比较落难的知识分子。《兄弟》下部的知识分子笑死人了,就是赵四和刘作家。这两个人在下部里,我是好好的讽刺一番,小县里的知识分子,就是我们海盐那一带的。在我们那边在油印杂志上发表作品的。现在的文化馆的地位很低了,在我那时候,在县里面能够称得上笔杆子的人不会超过5个,这几个人大家基本上都知道。走在大街上有人指指点点,这人写文章很好之类的。当我在指点别人的时候,没注意是否有别人指点我,不过我估计也会被别人指点。我那时候《18岁第一次远行》《河边的错误》都是在海盐写的,我到了嘉兴以后写了长篇《在细雨中呼喊》。这次你不是看到了余华拔牙,我终于写了个拔牙的,我干了五年的职业,终于写了,这个余华拔牙人物在下部也是笑死人的。写小说上部到这,下部就应该更宽。我在后记中写下部众生万象。最早的时候就想写兄弟两个15万字就可以把它完成。后来发现光他们那个时代的特征表现不出来,还要加一些周边的人。人物一多,故事就多。我下部30万字,重的全部在下部,上部写了18万字。下部30万字都控制不了,下部太丰富了。本来上部8万字,我是因为下部太丰富了以后,我把上部扩充修改写成18万字。所以我是写了下部才去改上部,写了下部才知道上部怎么写。今天这个社会太容易写了,你怎么写他荒诞,也不如这个社会现实荒诞;怎么说他离奇,也不如我们这个社会离奇,真是什么事情都有,连个鸡蛋都能给你造假,你说鸡蛋才几毛钱一个,都是化学的东西做的。这个时代到了什么程度。马克思在《资本论》说的那样,“在利益的鞭子驱动下,什么人间奇迹都会创造出来。”很多年前,朋友的弟弟就买个奶牛,挤奶,就那么半脸盆,往脚盆里一倒,然后灌上很多水,然后一搅,泡沫都起来了,到县城让那帮人喝吧。我住美国的时候,北岛开车看我,说他父亲跟他说你那么多年没回过了,现在的中国除了骗子是真的,其它都是假的。我不习惯当教师。教师的工作是不能做的,没有组织性还要有时间限制,教书很辛苦。下部出来以后,就可以拍电影了。现在很多影视公司找我,我托付给我朋友的公司。现在人太厉害,看你的书受欢迎,那么好。今天的社会真是变了,十年前不是这样的。十年前《许三观卖血记》出来只有一个记者采访我,冷冷清清。现在太多,不接待要不不能集中工作,我的下部还没有写完。我发现现在很多事情是你无法预料,像《兄弟》这个时间根本无法预料。


来源: 刘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