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 周浩正 | 日期: 2020-04-13
本文写于2004年2月
一、两个“i”
高彦:
自从硅谷的电子业从云端坠下之后,处处响起检讨声音,最常听到的说法,认为归根结底错认了“硅谷精神”。所谓“硅谷精神”不在“e”而是“i”,也不是指“电子商务”(electronic commerce),而是“创新”(innovation)与“想像力”(imagination),只有这两个“i”才是根本中的根本,才是永恒不变的。硅谷人忽略了它们,所付出的代价极其惨重──从事出版大业的人,何尝不是如此?一旦失去了这“两个i”,必将面对严酷的生存压力。所以,不论身处何位,都得时时以此自省,否则到头来连怎么“出局”都搞不清。
对于出什么样的书,我不习惯从一本书或一个人谈论,如前所述,我更关心一个领域的能否占有、一条路线能否发展。
1985年,我负责“时报出版公司”编务时,提出“在竞争力最小的领域,拓展出自已专属的市场”,并订定四项细则:
以两分力量放在众人公认的“逐鹿之地”与竞争者周旋,其余八分力量用于“开拓”新市场。
我在时报出版公司时,只开了个头,没等到收成;等我到了远流,在近八年编辑生涯中,我坚守这个信念,获致不错的成果。
“实用历史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,从无到有,创生新的市场,也成就了一些作家,作为编辑人,这是最大的安慰。
只有在同中求异,寻求新市场,才能令人刮目相看,这也是一种创新吧!
“创新”需要“想像力”,必须敢于放纵思维、任意翱翔,从既有规范中建立新平衡的支点;若不能接受试炼,只会唯唯诺诺、安于现状地墨守成规,最终的结果便是日渐凋零,一事无成。
在最新一期《亚洲周刊》有一篇介绍澳门的特稿,赌城澳门于回归后,锐意改革,予人面目一新。编者下的标题“将梦想极大化”特别引人注意,编者在按语中云:
澳门强化“赌城”品牌形象,开放牌照让更多世界级的赌博企业带着资金和先进的经营理念、加入竞争行列,她肃清黑社会势力,打造公平的舞台,并建构“资讯流”和全世界接轨,做到畅行无阻,一无凝滞。
她主动向香港伸出友谊之手,希望将两地“赛马”事业合并,把饼做大;又与内地广结善缘,引进观光大潮并提升服务档次;她地方虽小,志气却不小,全力邀请世界第一流的艺文团体来澳公演,把澳门打造成一座文化城。
澳门一连串主动出击,凝聚出自尊、自信、自强、自立的市民意识──这是一个充满前瞻眼光和实践意志的明日城市,一时之间,似乎把骄傲的香港人比下去了,甚至连我都起疑了:难道澳门想取香港而代之吗?
很明显的,她要做东方永不被取代的拉斯维加斯。
因此,她更开放、更包容;她的再造能力,使周边的城市黯然失色。她非常明白,若是不能在这大潮流中逆流而上,肯定会被冲刷的尸骸无存。
澳门的故事令人动容,“两个i”始终贯串其间,想的到就做的到──历史上所有的革命大业不就是最动人的实证吗?
新蕾必须主动寻找、拥抱“两个i”,我试着抛砖,看能不能引玉。
【思考1】:《哈利波特》席卷世界书市,能发掘得出中国版的《哈利波特》?
【思考2】:身高矮小的人,如何比比肩而立的巨人更高出一截?
第二题的答案很简单:站在巨人肩上就行了。第一题的答案就见仁见智,不易有一致看法。当第一、二题混合在一起思考,难度又增加了。
我们先说《哈利波特》。
这是一部幻想文学,它奠基于古远的“巫”的传说,把巫婆、扫帚、巫药、巫术……等纳入故事,也可以说──作者将“巫”之种种工具化,作为媒介,“巫”只是诱引剂,她创造了新的说故事的方法,而在西方铺天盖地的好莱坞式的行销大戏笼罩下,全世界没人能脱身于外。我从第一集读到第五集,除了一、二集还能吸引我好奇心理往下读完之外,越往后越勉强,为了了解故事发展,我逼迫自己翻完最后一页,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六十四岁的老翁,像我一样认真读完《哈利波特》了。
我没有白读。
《哈利波特》有很多特色,信笔拈来,即可略举数项:
《哈利波特》第五集,在台湾第一刷就印了70万部,令人叹为观止,既羡又妒。听说,大陆在第五集印行之前,已经有人仿写出版,可见中国有创意的“千里马”不少,只是未遇“伯乐”。
新蕾大大可以扮演“伯乐”这个角色,而寻找“千里马”(我们梦魂所系的“紫牛”啊!)不正是编辑的重要任务之一?
但当“紫牛”已可以做“局部”的“基石”时,编者内心有“拱桥”的蓝图吗?
所有问题其实都环环相扣、生灭相系的。
相信聪明的你多半猜得出我要提出的构想了。
要能吻合上述两题思考题的题材,只有吴承恩的“孙悟空”。我不特别讲《西游记》,目的即在彰显“孙猴子”。这个构想能充分满足思考题的要求,我们既可站在巨人(经典《西游记》)的肩上,也能将孙猴子抽离出来重新塑造,从孙猴子出世、上学、成长经历写起,光是在校苦练“定身咒”“变身咒”“御云咒”“召魔咒”……各种咒语的过程,就有写不完的趣事。再想想永远长不大的“小飞侠:彼得潘”、漫游奇境的爱丽斯等所蕴含的童话质素,加以组织,也许不失为一条创新之路。我敢说,孙猴子悟空可以是中国版的《哈利波特》,孙猴子的童年应该是一个小顽童的冒险与学习之旅,是一部成长小说,要逗趣不要说教,要有让从“9岁到99岁”都手不释卷的内容(这一向是我当年主持儿童/青少年杂志时的宗旨之一,特别强调要津津有味)。
请试着想想看,假如你是活在当今的吴承恩,假如这位吴承恩幸运地是个儿童文学作家,你认为他会如何创作“西游记”里的要角“孙悟空”?
类似的问题在我主持“实学社”编务时已经提过,那时的“拱桥”是“大众读物市场”,现在不妨移动位置,绘出另一份蓝图。
在网路上看到浙江大学儿童文学系系主任方卫平先生谈及“低龄化写作现象”一文,其中有两位小作家特别引起我的注意:一位是9岁的大连男孩边金阳,他已经出版了《秦人部落》《时光魔琴》两书,后者被誉为“中国的哈利波特”,并已卖出国际版权(15万美元);另一位是8岁的北京男孩高靖康,出版了8万字的《奇奇编西游记》。可惜我尚无机会拜读他们的作品,也不知大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及所占之比重,故只能就资料所见惊叹一番。
我要说得是,我无意怀疑他们的才华,无论如何,他俩纤小的头脑,机伶百怪,远远超越了成人的想像力,可见得,当容许年轻的心、海阔天空遨游四海时,创造力将无远弗届,谁也不能再予束缚了。尤其是高靖康小朋友,他能慧眼独具,找到“经典再造”的空间,不由得感佩万分。
但这一块经典再造的领域,迄今还无人占领,也许一直有人尝试,但始终还无法取吴承恩而代之。
喏!这就是机会!
做这件事难不难?
难!
要是不难,老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。
台湾的孩子从小看日本人画的西游记漫画和卡通,信不信由你,他们编绘的卡通片里,孙悟空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呢!
荒唐吗?
不!可有趣极了。
我一再强调“两个i”的基础或可建立在四个原则上:“做人家忽略做的;做人家不敢做;做人家不能做的;做人家已经做而做不好的。”抛砖之后,将续谈另一个我末实现的梦想──我有一些未竟之志,是否可行,还有待更严格的检验。
下回再谈,祝好
问候纪总
浩正,2004年2月23日
二、经典再造 “新定本”与“新经典”
高彦:
你来信说到资金充裕与否的问题,值得一谈。
假使事情都必须等到资金不虞匮乏时才动手,这世界未免太理想化。在台湾,我看过从不缺钱的公司(多半是公营性质的),却因未任用专才,导致亏损累累而频频替换总经理,最后一蹶不振,将江山拱手让人;目前台面上那些深具影响力、钞票满荷包的出版社,都是私人企业,大约成立于七、八○年代,从30万台币(申请出版社应自备的银行存款)起家,有些老板还得靠借贷筹集首运金,一路走来,跌跌撞撞,历经险厄才有今天的局面。他们在最艰困的时期,天天到处调头寸,以便在银行下午三点半打烊之前,把所缺资金存入,好应付当日必须兑现的支票,否则跳了票,触犯票据法,是要坐牢的(这条恶法在10多年前已经取消)。而银行欢迎出版社开户却不肯贷款周转,因为他们认为书不能当抵押品,只是一堆废纸而已。但这些出版社在极险恶的环境下,走出阴霾,建造起自己的王国。除了天生的企业人本色:冒险性格、组织力、策略眼光和资金调度能力之外,更重要的是“用对人”与“做对事”。
柯林斯(Jim Collins)在所着《从A到A+》一书中,归纳美国500大企业十五年来的表现,经比较、分析、整理,筛选出11家“从优秀到卓越”的公司,揭示它们成功因素首在“找对人”。柯林斯说人人都同意“选才”很重要,但少有人肯下定决心认真觅才。先找对人,再发展策略──这是此书最核心的观点,原书立论精辟,大陆亦有译本,请购来细阅,不再赘言。
人找对了,他自会组织经营团队,拟订经营目标,去做正确的事。远流出版公司总经理詹宏志找到郝广才,因而开辟出儿童馆,在绘本童书的领域,独占鳌头,就是很典型的例子,投资在他身上的钱,第三年就开始回收,还使公司增加不少资产(版权)。
顺便提一个重要的常识性观念:一个好的领导人永远是“做对的事”而不是努力“把事情做对”,这两者的分野,区别了领导才干的良窳。台湾当今活跃于第一线的出版人,或多或少均具有这些特质,他们没有时间犯错,否则将很快从激烈的竞争中出局,丧失对书市的影响力。
台湾虽是弹丸之地,内部竞争非常红火,人口才二千三百万,登记有案的出版社却有近七千家。台北出版公会最近发布的电子报,引述行政部门新闻局公布的统计资料:在2002年,约七千家出版社中,曾申请ISBN的有2,385家,申请4本以上的有1,058家,全年新出版书种36,758种,以儿童读物/励志类为最多,实际销售额则以教科书及儿童读物分占1,2名,整个出版产业推估产值为530亿~648亿9千多万元之间,平均每家营收为4千零66万6千7百元(不含行销通路),每天出版新书达100种。
请试着想想书店店员每天面对排山倒海送来新书的压力,也请想想出版社面对如此残酷杀戮战场的生存压力──能活着,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所以,面临生死存亡的民营出版社,谁也不敢掉以轻心,天天思索着“如何活在今天,还要活在明天,永续经营下去”;不断寻求人才与新的出版构想,便成了领导人的首要使命。
总而言之,钱固然重要,人更重要。有钱的老板都非常谨慎,不愿轻诺,像“实用历史”事后证明大获成功的构想,从提出讨论到付诸实施,整整耗了一年半的时间,我可还是这家出版社拥有实权的总编辑呢!
但若一旦获得信任,就有机会“一”搏了。
至于其中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经营窍门,未来再找机会说明(也许你们早已做了),现在回到“经典再造”继续讨论。
为什么要“经典再造”?
答案很简单:因为是个大商机。
但关键在我们能不能重塑经典,站在原典的肩上写出“新定本”。
譬如说,取吴承恩《西游记》而代之的“顽皮王(捣蛋王、破坏王)孙悟空”(虚拟书名),是否能真正走进成长中一代的心灵,将西天取经的81难,转化为“成长故事”?
年轻、充满创意、不甘墨守成规的现代吴承恩,怎能忍受J.K.罗琳只用了一点儿魔法,就从《哈利波特》赢得了超过10亿美金的报酬?
一个活在今日时空背景下的吴承恩,会怎么写他的《西游记》?
《顽皮王》的<首部曲>会不会是:
你猜一猜,像这样的纲要,能不能迅速拟出100篇?(我很想杜撰另外99篇篇名,不过这似乎不该由我来做)假设每篇6~8万字,配置大量精美的想像画,制作成每册220页左右、特殊开本的软皮精装书,再加上灵活的行销点子,我相信必有斩获。
故事内容应该切合孩童天真活泼、喜爱冒险、好奇、捉弄人的天性,万万不可扳起面孔、非得“文以载道”地去承担太多不该羼入的假道学似的命题,《汤姆历险记》就是好榜样,不和他们站在一起成为一国,是打不进孩童内心的。
孙悟空故事的再创作,诚是一大挑战。在物色创作者时,或可放眼于成名童书作家之外,一般而言,成名作家的肩上往往承荷了过重的使命,再加上个人已有自己独特的风格,必须予以尊重──在这种情况下,不如培植新的写手──当然,台面上的专家学者一定要设法赢取他们的支持。
人们常说: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,小读者们的眼睛也是,他们非常清楚什么作品才能击中心弦。缺少童趣的作品,很快回归市场基本面,它的最终命运,就是躺在仓库与时长存。
所以,为了跳出框框,也可试着组织一个写作班子,精挑成员,一同编撰情节,再由文字运用纯熟者执笔完成,共用一个笔名。但依我的个性,我会不惜成本设立大奖,从来稿中挑选合作人选,和他一起编织大梦。
既然一开始就决定写出“新定本”,就必须抱持非成功不可的决心,只有走在所有竞争者前面,先驰得点,“新定本”才有机会走进市场,“新定本”一旦生存下来,这即是“新经典的诞生”。
“经典再造”是一项艰钜的大工程,它奠基于出版经营者的策略抉择──当你企图建立“竞争优势”时,手边有没有和竞争者在市场上完全区隔的产品,展现出自己产品的“独特”与“卓越不凡”?经典再造工程绝对是一块“再迟疑就来不及”的大领域,它能形成竞争优势,它离经典不远,因为它来自经典。对出版人而言,它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,而一旦占有这块版图,是可以独吃上一辈子的。这样的故事若创作出来,它就是如假包换的“紫牛产品”了。
难道你认为新蕾应将“经典再造”拱手让人吗?
除了《西游记》,还有太多作品及其书中人物(角色)可赋予新的意义加以重塑。例如:《封神榜》里的哪叱,他法力无边,武功盖世;他不喜欢束缚;他自定规矩;他一直在寻觅真我──像潘彼得一样,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。
我想这类例子太多,留在下信再加叙述,你不妨也拿出纸笔,放肆一下想像,记录下来,说不定蹦出一个了不起的创意。
在“经典再造”的企划中,我同时酝酿另一个“中国儿童守护神”大梦。梦梦相系,一梦牵一梦,希望能美梦成真。
祝天天有梦
问候纪总
浩正,2004年3月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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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刘韧